我记得的有关小寨的日与夜,这石蹲狮也记得。
这石蹲狮记得的有关小寨的日与夜,阿嫲也记得。
——题记
每次放假归家,总习惯了跑趟寨内的老屋。
老屋的路很好记。过了护寨溪上的石拱桥,进了寨门,沿着狮巷直走便能到达。
那是一条狭仄古巷,悠长又宁静。巷中央有一个鼻大嘴阔的石蹲狮,“狮巷”的名称便是因此而来。狮子素来被视为神兽、灵兽和吉祥之物。巷子里的这头石狮有八九十厘米高,狮头高昂,双目圆瞠。从我记事起,它那坚毅的目光就始终牢牢注视着寨门外。
阿嫲说,五十多年前她嫁给爷爷来到这个小寨,新中国刚建立不久,乡村建设如火如荼,小寨全面修葺,这石狮就是那一年修建的。
老屋就在这石狮附近。每天清晨,木门一开,第一眼见到的便是这石狮子。
所以,我的童年,跟这石蹲狮有关。当我很小的时候,阿嫲常把我抱到石狮边,低声喃喃:孥啊,你要快高长大,我们跟着这石狮子比长高。等到我开始学会走路,倒真喜欢经常慢悠悠踱到石蹲狮跟它比高低。
而今蹲坐在这石狮边,我竟比它高出了一个多头。曾经陪伴它的滚滚黄土也不复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硬邦邦的水泥——儿时的我总喜欢趁阿嫲稍不注意,就抓起石蹲狮脚下的沙土,一把一把往它的大鼻和阔嘴里喂。如此反复,不厌其烦。而阿嫲,每次都会在我玩累了之后,假意嗔怪,轻拍我胖乎乎的小手,然后就去巷子里的古井打来一桶清冽咧的井水,先把我的小手洗净,再把水往石狮身上轻轻地浇。于是,石狮便又干干净净,神采奕奕……
所以,在某种意义上,石蹲狮近于我童年的第一个玩伴。
待到后来再长大一点,有了真正的玩伴,我仍习惯呆在石狮边。或是跟邻家小孩在石狮边玩“独独双”,玩“抬花轿”,玩弹跳珠;或是自己一个战战兢兢爬坐到石蹲狮身上,然后欢愉地晃荡着双脚;或是拉上阿嫲,让她唱一首又一首的古老童谣给我和石狮听……
草长莺飞的日子,石蹲狮见证的童年竟是如此美好。
我在亲切怀念的同时不禁有些许的遗憾:现在的小孩虽从小就有异彩纷呈的电视节目可看、有层出不穷的电脑游戏可玩、有刺激好玩的游乐场可去,但是,总感觉这样的童年少了点什么。记忆中的童年,应是跟童话般的现实一起,比如,手抓调羹喂石狮吃黄土,比如,徒手的民间游戏就像戏法疯玩不够,比如,百听不厌的古老童谣百唱常新……
兴许是熟悉的身边没有风景,怀着对寨外那方天地的神往、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,越来越多的人放弃耕作,当起了商人;越来越多的人搬出寨子,住进了楼房。而阿嫲,依旧坚持居住在老屋。爸妈和叔婶虽多次劝说,但她始终不肯搬到寨外跟大家一起住。所以,每次我回寨内,看老屋,看石狮,更是看阿嫲。
这次见到的老屋,屋顶已是杂草丛生,枯黄蔓延。顿感荒凉之余,想起了寨门外已被改建为楼房的一方方绿油油的田地。由于接受不到阳光的直接普照,老屋阴凉得有些发冷。我从老屋搬出了藤椅,让阿嫲坐在石狮边。
少有人烟的狮巷冷清氤氲。经历了太多的风吹雨打,见证了太多的人事迁移,棱角模糊的石蹲狮已不复昔日的栩栩如生。唯一不变的是那坚毅的目光始终牢牢注视着寨门外。
金辉从碧蓝的天穹泻下,阿嫲闭眼躺坐在藤椅上。一切如黎明前的静寂。许久,我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叹息。轻轻地,就像是从梦里传来。我听到了,我相信这石蹲狮也听到了。于是,禁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石狮冰凉的额头,就像儿时,阿嫲怜惜地抚摸着我。
那声不经意的叹息,是阿嫲在说:人走寨凉,这石蹲狮也是老了呢……
离开寨子之后,我做了一个梦:
黎明即将破晓,一只大红公鸡跳上石蹲狮头,“喔喔”的啼叫撕开了小寨的夜空。出寨耕作的人们从睡梦中陆续醒来,打开木门,踩着晨露,沐着晨光,扛把锄头,从石蹲狮边经过。傍晚,劳作了一天的人们赶着大大小小的家畜开始归寨。石蹲狮边不时飘过群鸭群鹅对唱的“轧轧”声。吃完晚饭,家家户户搬条板凳到巷子里沏茶聊天,小孩的嬉闹声响彻整条小巷……
梦中醒来,禁不住一阵感伤。这岂止是梦,分明就是多年前存留的老寨影像,记忆底念念不忘的过去啊。
唯一不同的是,梦的最后,阿嫲出现在了深夜的石蹲狮边。她安静地对我说,孥啊,你要记住,你在这个人世间的第一次站立,就是在这石狮边,借着它的支撑。
而当我伸出双手,尝试走近阿嫲和石蹲狮的时候,整个梦便变得模糊不清,混沌一片,唯一能感受得到的是那双坚毅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寨门外……
很多时候,这梦做得经常了,我便分辨不清这到底是我的、是阿嫲的,还是石蹲狮的梦。只是,此后每次在异乡怀想起寨内的阿嫲和巷里的石蹲狮,便总要泪流满面。